布拉吉和小黄
文 | 严歌苓
选自 | 《穗子的动物园》
幼年我有一条裙子，白底色，上面布满赤色和蓝色的降落伞。款式是膀子上两根带子，前胸和后背各露一块可观的面积，很像现在性感女子的太阳裙。仅仅孩子的我不图性感，只图凉快。母亲那时常常巡回演出，乘火车的时刻多，就在火车上为我缝制了这条裙子。款式是从一本书的插图中看来的，妈妈不叫它连衣裙，而管它叫“布拉吉”（俄语连衣裙）。布拉吉的原型呈现在《白夜》的女主人公纳斯金卡身上，那是妈妈开端的创意。等妈妈把裙子放在我身上比划时，裙子底边还没收工。底边留出三寸，然后半数曩昔，两根肩带的长度也留得充裕，余出的标准缝在背心里边，都是为我行将长高的个头预留的标准；我一年年长高，底边能够逐步放出，肩带也能够一年年放长。那个时代，咱们很少穿合身的衣服，不是太大，就现已太小，有时还没等把预留的标准放完，布料现已寒酸。带红蓝降落伞的太阳裙让我在孩子群里显得出众，让我盼望每一天都酷热，盼望一年四季都是夏天。
这年的夏天，红蓝降落伞的太阳裙现已放出了悉数底边，肩带预留的标准也都用上了，赤色降落伞变得粉红，蓝色也褪成浅蓝，棉布被冲突洗刷，薄如绢纱，但它依然让我出风头，依然惹得女孩们仰慕。我穿戴这条心爱的裙子跟着父亲去市郊打猎。荤菜稀缺的时代，父亲一杆气枪常给餐桌带来惊喜。斑鸠、鸽子、野兔，经外婆的手都能成席，一只野鸡炖一大盆汤，多放生姜，再切几片咸肉一起炖，就去除了野物固有的膻腥。因此打猎处理了父亲的玩儿性，也处理了我成长期的养分。
严歌苓与父亲萧马
我父亲是个多面手，幼年读天主教会小学，开端学小提琴，但终究被神父判定为听力五音不全，拉琴玩玩儿能够，但终身只能做音乐票友。升入中学，他玩儿起美术，被另一个神父发现了他的绘画天才，所以转行主修美术，结业后水到渠成考入同济大学建筑系。不过那时最让他繁忙的，是一份不为人知的工作，叫作共产主义。父亲天分超高，什么都玩玩就玩出样子来，但他对共产主义，却是毫无玩心的，是预备抛头颅洒热血的。父亲在抗战结尾参与共产党地下安排，时年十六岁。同济一年，他课上不如课下忙，忙着在学生中开展党团员，忙着安排罢课，忙着带队游行示威，总算暴露了身份。满街吼叫着拉笛的警车，其中有一辆便是奔我父亲来的。所以安排上紧迫搬运他去苏北解放区。或许就在苏北，他开端热心射击和骑马，马术和枪法都挨近优等。他骑着白色战马，身背盒子炮，跟从解放大军进入上海的英俊，他的表姨（我称号新闸路婆婆）亲眼见证过。
依据他这位表姨的回想，父亲暴露了地下党身份后，在她家逃避抓捕，而撤离上海的指示是暂时得到的，得到指示也得隐秘脱离表姨家，因此在他逃跑预备就绪的当口，表姨问他：“奥弟啊（父亲乳名），侬明早想吃啥个小菜？”为了稳住表姨，他信口点菜，说想吃红烧蹄髈。那时上海什么都提价，一只红烧蹄髈要变卖家当。等表姨典当了家当，买来了蹄髈，红烧了它，这个表外甥却不见了。表姨舍不得自己和孩子享用蹄髈，留在砂锅里，凉了热，热了又凉，等了表外甥许多天，蹄髈早就炖化了。所以当表姨看到表外甥骑着白马进城，头一句话喊的是：“奥弟，蹄髈！”我估量那是我父亲终身中终究一次骑马。
现在来看，那时年仅二十岁的父亲，现已五种技艺在身，学什么关于他都是玩儿，都玩儿得风流潇洒。跟我相同，他的文学才干是偶尔发现的，也是因为战役而自我开掘的。他在一九五三年参与祖国公民慰问团去了朝鲜，战役的严酷，生命的软弱，让他感到画笔关于他想表达的，太限制了，所以他榜首次产生了写作的激动。宣布了几个短篇之后，就招来了批评，他最好的一个短篇叫《无词的歌》（一九八二年被我改编成电影剧本，由上海电影制片厂拍照，更名为《心弦》，我好厌烦这个矫情的姓名），被批评为“宣传战役恐惧”，因此从他的小说集中被除掉出去。到了一九六七、六八年，父亲的前几项技艺都撂荒：马必定是没得骑了，高楼必定也是不能规划了，小说就更不能写，而提琴呢，他一开弓便是舒曼、圣桑、舒伯特，军代表、工宣队虽然听不懂，但听得出它们的洋气，那年初洋气的东西就要让领导阶层不高兴的。绘画却是能够，但满眼的画面中，主人公个个赤红脸、大瞪眼、提拳扎把式，不太契合教会学校给父亲灌注的审美观。就剩余打猎一项，能让他复辟一下公子哥的生活方式。
回到打猎的这一天。我穿最心爱的裙子跟在爸爸后边，进入了杂树林。树林围着一口池塘，林子里鸟语如歌。现在想来爸爸是粗野的，被他沿用的贵族游戏——打猎，也是粗野的。粗野在于他们关于生态、环保、野生动物维护等等概念完全无知，也在于他们以嗜杀体现雄性的勇猛和彪悍。关于人为猎杀会形成的物种非自然筛选，以及某些物种的灭绝，他们毫无概念，因此毫不担忧，这便是粗野。离别饥饿是走向文明的榜首步，爸爸从事粗野猎杀，只为到达这文明的榜首步，这种悖论现在来看多么无法。爸爸在膀子上架起猎枪，很帅的，一只眼睛眯起……枪响了，不远处一只美丽的黄色茸毛的鸟扑棱着翅膀，落到树枝上。在树枝上，它依然奋力扑腾着翅膀，还活着！我跑了曩昔，抱起受伤的小鸟。小鸟一只翅膀中弹，血浸红了它半个身体。我用手绢把它包住，再用我的裙子为它做了个吊床。等父亲完成了那天的打猎，拎着二十来只麻雀回家时，黄色的小鸟在我裙子的吊床里睡着了。
我含着眼泪，叫外婆救救小鸟。外婆开着动物急诊室，什么她都能救，小野猫从屋檐的破洞里掉下来，身上还带着半个没被母猫吃完的胎盘，她都能把小猫崽救活。外婆用钳子把一颗气枪子弹从小鸟的翅膀里钳出来，又给创伤涂了红汞，告诉我，假设一夜之后它还活着，小性命就算救下了。外婆愈加疼爱的是我布满降落伞的布拉吉，小鸟留下的血迹经她搓揉若干遍，原本现已薄得令人忧虑的布料几乎被搓穿了，血迹是淡了，但依然模糊可辨。
当天晚上，外婆把二十来个麻雀用油煎了，喷上酱油和酒，再加一点糖，成了爸爸一碟下酒菜。爸爸给这道菜取了个姓名，叫“袖珍铁扒鸡”。只需有这道菜，父亲总会叫上一两个跟他相同失落的朋友：被打倒的作家，靠边站的画家，一块儿喝几杯，玩笑一番本身的难堪境况。或狼或狈的朋友们坐在小方桌边，父亲却总是先想到我，夹起一个香味扑鼻的“袖珍铁扒鸡”送到我嘴边，往常我是会尝一两只的，但这天我拒绝了父亲筷子上的引诱。黄色的小鸟卧在一只鞋盒里，鞋盒放在我膝盖上，麻雀和它是远亲，我不能一边为它疗伤，一边贪吃它的亲属。我非但不吃“袖珍铁扒鸡”，还用仇视的眼睛看着每一个吃它们连骨头都不吐的人：你们任人宰割，却以强凌弱地吃更微小的生灵，哼！我的潜台词大致如此。
外婆关于各种动物已有许多土常识，但她也吃不准这只黄茸毛的美丽小鸟是什么品种，开端说它是鹦哥，后来又说它是黄鹂。孩子我朴素无华，就叫它小黄。小黄黄得绝了，人世必定染不出那个黄来，正如人世又有谁能仿制花和云霞的色彩？小黄的黄色彩那么亮堂，又那么柔软，翅膀尖一道黑边，更衬出黄色彩的绚烂。
小黄活过了榜首夜，第二夜，到了第三天，它开端喝水，吃小米和高粱米。外公把小黄放在一个圆形、底部平整的篮子里，天花板上钉了个钉子，篮子就吊在钉子上。这是外公对猫咪设置的防盗办法，腊肉腊鱼他都这样吊在天花板下面。吊在篮子里，小黄就安全了。外婆家养了四五只猫，两仅仅野猫，它们在天花板上面有一个咱们族，吃奶的小猫崽失足从破洞掉到外婆家屋檐下，外婆就把它们养起来驯化。
开端野猫妈妈会来找孩子，在宅院的墙上嚎叫，小野猫便在门内里应外合地应声，我问外婆为什么不把猫崽给野猫妈妈送回去，外婆说，她曩昔是送回去的，但很快发现宅院里呈现猫崽的残骸，往往被猫妈妈啃得只剩一个猫头。外婆说，野猫闻到自己孩子身上沾了人类气味，就会把孩子吃掉。我一直到今日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或许那是野猫的家规，被人类收养过的猫崽被视为背叛者？好在家猫野猫在外婆家都天公地道，外婆和外公眼里，但凡活物，都是他们的宝物。虽然猫族和宅院里养的下蛋鸡互不相扰，但一只野外来的小鸟，必定挡不住猫们动凡心。
小黄的伤一日恰似一日，外婆在它腿上拴一根麻线，再把麻线系在篮子上，它现已能够围着篮子起飞，在空中抖搂几下翅膀，又落到篮子里。这可把猫们馋坏了。它们泰然自若地卧在一边，从各个视点审察小黄，眼睛都是猎豹的，贼亮的眼球里，细细瞳仁几乎便是瞄准镜的十字准星，杀心就在它们冷冷的目光里，小黄起飞、着陆，往东、往西，它们的十字准星紧紧追寻，志在必得地整天守着这个会飞的山珍。不过小黄的翱翔身手一天天回归、完善，外婆把它腿上拴的麻线越放越长，我牵着麻线在房间里从一头跑到另一头，似乎在放一个活风筝。到了这时，猫们现已死心，意识到它们不是长翅膀族类的对手。
《穗子的动物园》插图。李鹄 绘
进入了秋天，我把小黄带到宅院里，解开麻线，期望它不再做我的活风筝，而真实做一只自在的鸟。奇怪的是，没有了脚上的纠缠，它只在地上啄啄这儿，啄啄那里，扑腾翅膀，也只飞半米高，又回到地上。或许被人喂食，胆子是依仗着人的，被完全解放了，依仗业已成性，并不再神往更高更宽的去向。
秋风起，外婆把一切的夏天衣物都完全洗晒， 然后就要收箱。外婆在暴晒我心爱的降落伞布拉吉时说，惋惜让鸟血搞脏了，不过不要紧，下一年还能再穿一夏天。
我外婆和外公的后院种了蓖麻、桑树、西红柿、丝瓜，以及许多品种的月季花，拉不了几根晾衣绳，所以这种换季的大洗大晒，就要搬到公共的大宅院去。大宅院周围一圈平房，中心一个洗衣台，几个自来水龙头，平房里住二十来户文联和作家协会的家族，宅院里纵横拉着许多条铁丝，供二十几户人家当洗衣晒场。所以洗衣和暴晒便是家族们的情谊活动，传对错，攀比贫富，说媒拉纤包打听，都在这儿进行。暴晒之物也是人们家境的描写，谁家暴晒了皮草，谁家有丝绵被，谁家的床布上净是补丁，都是家族们情谊活动的论题。黄昏时分，各家收衣物，外婆发现我的降落伞布拉吉不见了。她去挨家打招呼，看看谁家收错了衣服，给咱们还回来。好多天曩昔，没人表明收错了衣服。这时我母亲才意识到，她做的那条惊世骇俗的布拉吉在人们眼里是丢失了的美，是爱美之人的隐秘神往，一个或多个埋伏者对它一直以来是志在必得的。母亲暗暗骄傲，却也暗自后怕，如此脱离群众审美而不自知。外婆很伤心，见怪自己把它暴晒到公共晒衣场。母亲却说，咱们现在横竖都穿戎衣，真的假的不论，戎衣最时尚，下一年给女儿做件戎衣吧。
“穗子”严歌苓与《芳华》中穿戎衣的萧穗子
一九六九年，我最喜爱的一个女作家吞了一瓶安眠药，被抬到了医院，但医院没让她躺到病房里，把她放在走廊上。女作家进入了一种暂时难以判别的植物人状况，为了输液输氧排液的便利，医院脱光她的衣服，撩一下被单即可。被单被撩开来，常常又不盖回去，忘了或许懒得。两周的昏倒，她的裸身给多少鄙陋的目光刮伤，过后没人狠心告诉她。咱们一帮孩子都是喜爱这个作家阿姨的，所以轮番值勤为她的庄严放哨，就在这段时刻，我完全忽略了小黄。这天回到家，发现拴小黄的那根麻线从吊在空中的篮子上拖到地下，而小黄不见了踪迹。外婆和外公恰巧都出门了，他们出门历来不关朝着后院的房门。我问外婆，小黄会是飞走了吗？说不定，外婆答复。会不会给猫吃了呢？外婆没有答复。四只猫卧在四个方向，四张扑克脸，个个心知肚明地打呼，才不让你看出，有关小黄它们一副牌揣了多久，终究出了什么牌。
外婆逝世后，我被爸爸妈妈送到奶奶家。就在我从戎之前，我回到那个了解的大院，去看望我幼年的朋友，顺便把从戎之后不好意思再玩的物事留给朋友们，比方糖纸集锦，做布娃娃的用料，织造小挂件的五颜六色玻璃丝。这天，我现已收到部队的复试告诉，将要去北京复试，我看见大院的晒衣场晾出一条床布，中心打了一块补丁，布料正是白底带红蓝两色的降落伞。他人也有买相同布料的自在。等等，不对呀，那上面分明有模糊可辨的血迹。受伤的小黄，奥秘失踪的小黄，都不是儿时梦境；它真实地存在过。那些穿戴美丽布拉吉的夏天真实存在过。我满能够埋伏到黄昏，埋伏来收被单的人，看看到底是谁那么宠爱我幼年的降落伞布拉吉，拆成碎布都不舍得扔，用整块床布把它们镶嵌起来。我终究没有鼓足勇气，也缺少那点严酷和好奇心。
选自严歌苓《穗子的动物园》，公民文学出版社
录入严歌苓最新著作
最纯真和特别的穗子故事
严歌苓转型动物体裁
开辟另一种人道书写
只需有充分的爱和怜惜，每个人的终身都能够具有一个动物园。
这十二篇散文两篇小说中，咱们看到谦卑无措柔肠百转的严干事。
穗子的动物园历年来的居民总计如下：黑影和潘妮是猫。礼物也是猫：外婆送给阿奶的猫。小黄是小麻雀。麻花儿是一只会飞的芦花鸡。小燕子是穗子养殖的榜首个动物。汉斯是猪王。查理说自己不是乌鸦。可利亚、壮壮、张金凤、李大龙、巴比和颗韧都是狗，身份分别是小偷、流民和农人，盲聋通灵者……
穗子是严干事。是穿伞花布拉吉的小女子。是天然生成的文字精灵。是成年后迁徙于海内外，却对动物处处留情的女作家。一位对一切生灵体恤入微的动物养殖员。
附《穗子的动物园》目录：
布拉吉和小黄
麻花儿
礼 物
严干事和小燕子
潘 妮
狗小偷
可利亚在非洲
张金凤和李大龙
壮壮小传
汉娜和巴比
我不是乌鸦
猪王汉斯
黑 影
爱犬颗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