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抑郁症患者的心灵传记我终于被送进精神病院里去了

放大字体  缩小字体 2019-09-17 22:40:39  阅读:3587 作者:责任编辑。陈微竹0371

90后作家蔓玫,是知乎2014年度荣誉作者,15岁考入大学的天才少女,植物学硕士,畅销书作家,出书的《节气手帖》系列图书很受读者好评。而在她的新书《郁闷生花》中,她扯开这些亮眼的标签,以令人钦佩的诚实和勇气,坦白记录了青春期罹患重度郁闷症的阅历。

今日咱们共享其间一些片段——

郁闷生花(节选)

我总算被送进精神病院里去了。

在这之前,我在睡房的床上瘫痪了多少时日,已彻底记不清了。时刻失掉刻度,昼夜没有别离。地点的空间彻底停止,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无”的空间。

什么都没有了。是。什么都没有。泪水不再流了。手指不会动了。眼睛还睁着,却什么也看不见了。呼吸与脉息尚存,大脑却好像遭受严重破坏而不得不主动格式化的机器,无法再发动。饥饿、痛苦、疲乏、哀痛……一切的感觉都没有了。体内有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吸纳、吞噬、抽暇,剩余的仅仅一具酒囊饭袋。

我最终的回忆是那场考试。下午两点半,逸夫楼(是逸夫楼吗?),走廊上纷繁的足音都在朝它奔赴。我呢?我分明也该是其间的一员,这一刻却只能听着足音逐步湮灭,留下的是越来越深的静默。何故至此呢?分明到了有必要动身的时分,我却发现,自己竟还在原地没有动。

动不了了。我作为生物的这一项机能损失了。每一个关节都被封死,死板,失掉操控,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木死板——我后来会知道这个专有名词的。)尽心竭力,集中了悉数毅力,想要往前跨进至少一小步,却仅仅跌倒下去,无论如何爬不起来。

“你站起来。”我对自己说。

“你是不想去考试吗?怎样能够这样躲避?”

“手机就在桌上。电话就在门口。你站起来。你要去呼救。”

我到底是没能呼救。这个姿态一向坚持到考试完毕,我的室友们归来,想必是她们把我扶到了床上。那后来呢……后来再有回忆,我已在去往校医院的路上,被父亲与香樟君一左一右架着。校医院的医师叫我转院,我就又被架去其他医院。去了,再出来,已是一个月后。

有时我幻想医师那一天见到的我是何容貌。枯瘦的十八岁女孩,蓬首垢面,面如土色。碎花裙子已多日未洗,或许在悄悄发臭。双手哆嗦,重复探索,好像一个猝然掉入圈套的失明人士。而那目光也的确像是盲的——松散无神,没有对焦点,连带整张脸都被浸染得麻痹空泛。

你见过已死之人的脸吗?剥离一切表情、愿望、智识……写在脸上的万事皆休。那一刻的我一切的,大约便是这样一张脸。

医师在问我。可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发问需一次又一次被重复承认。是哪里不舒服呢?是最近才开端的吗?之前有没有看过医师呢?睡觉怎样样呢?早上几点钟会醒呢?……许多需求别人代为答复,也有许多大段的空白、等候,等候我报以极纤细的允许摇头。我知道自己是在合作的,由于觉得自己在给一切人添费事……为什么要管我呢?为什么要拿名贵的资源消耗在无用的我身上呢?我活着一点用途也没有。让我自生自灭原是最好的。

医师却很有耐心肠问完了。又对父亲与香樟君笑一笑。

“她能活到现在,现已是个奇观了。”他说。我记住他的确是这样说的。

奇观……这大约是一个褒义词吧。纤细的置疑在我心中充满,总觉得他是成心哄咱们的。仍是他对一切患者都这样说?百无一用之人如我,绝不或许是异乎寻常的,值得赞赏的。不是么?过往一切的阅历都已证明了,我乃至无资历被称为一个“废物”。那是对废物的亵渎。

(抛弃我吧。)

我被带去做症状量表测验。90分以上被认为有郁闷倾向,160分以上被视为重症。我的分数是292分。这个分数总算叫我生出一种踏实感。我是病了。我的疯魔与无用都有了建立的理由。

又去做心脑电图。女医师盯着屏幕看了看,说:“这孩子挺聪明的。”

父亲一愣,旋即笑起来:“是的。”面子必定的答复。曩昔许屡次都是如此。被夸奖的时分,他在旁边笑着。好像很拘谨的姿态,笑却来自皮肉之下,很深的深处……

“聪明也欠好的……人仍是要想开呀。你想想,将来你工作了,咱们是搭档,人家不如你聪明能干,但人家会溜须拍马呀。你能怎样办呢?还不是只能认了。说不定由于你聪明,人家反而拿你当靶子的。过日子么,不便是这么回事……”

她的口气十分惋惜的姿态。竟不像是在说我的。

(抛弃我吧。)

我回到门诊医师的房间里去。香樟君悄悄抚摸我的背:“咱们或许要住院。”

我没有应他。住在哪里不是相同呢?不过都是白费,都是浪费资源。很长一段时刻我想曩昔死,也的确这么做了——又被救了回来。我这才发现,就连逝世也是要费事别人的。跳楼,或许会砸到人。宿舍里割脉,上吊,服药,同住的人们怕是都不得安生。撞车,卧轨,这种缺德事更加做不来。若静悄悄去户外,就此失踪,必也会被身边人发现,大动干戈,还拖累校方与警方找人……

多难啊。活着困难,要去死也相同困难。无论如何想不出一个无碍于别人的死法。更重要的是——渐渐地,我连“死”也想不到了。

我的肉身还在,魂灵却已死了。

(所以,抛弃我吧。)

我小时分,家后边就住着一个精神患者。他与他的老母亲相依为命,没有人管他,也没有人敢挨近他。谁家的小孩子不听话,嬉闹,那大人就总要吓唬:“神经病要来啦!”“神经病要捉你走啦!”小孩子听了,就免不了要惧怕——虽然那精神患者好像从未伤害过谁的。上初中后,也有同学住的当地离精神病院很近。同学之间打趣起来,他们就笑嘻嘻说:“他家在何家桥哩!”

何家桥是精神病院的地点地。那听的人就发火,总要挥着拳头上去讨个公平。至少,也是要正颜厉色地回驳:“你才住何家桥!你全家都住何家桥!”

——我也跟着笑。有时分被人欺负了,随口也会骂一句:“神经病!”

好了,现在我也是个“神经病”了。

多年曩昔,仍不会忘掉的是那一片白色。我死去的魂灵,岌岌可危的肉体,与许多千疮百孔的生命相同,都消融于这一片纯白之中。咱们恰似来路各异的食材被放在同一口锅里,渐渐地编造。谁也不知道最终会煎熬出怎样的味道。

墙面、被单、用具,都清一色的白。穿白衣的医师与护理在其间络绎,白色的纱布和棉球静静掩盖一切因果。你认为这儿惯见的当是浓墨重彩的抵触,撕心裂肺的痛苦,鲜血淋漓的创伤,还有更多生离死别,情面交错……但不是的。大多数时刻里,它是这样皎白静寂的。

也唯有无上洁净的白,可对立这一切了。如橡皮擦过的白纸,新建空白的文档,大雪掩盖的战场。《红楼梦》里说得最好:白苍茫大地真洁净。

我拿自己的手在白苍茫的墙面上探索。缓慢而诲人不倦,每一个细胞引发的触觉都不愿放过。只要这样才干验明自己的存在。才干确认,自己还活着。

精神科的住院分为两种:开放式与关闭式。有些医院一致关闭办理,与世隔绝,外来人员需得通过请求查看才干进入。但更多的是根据病况区分——有明显自杀倾向的、于公共秩序有所搅扰波折的,会被放到关闭式病房里去。剩余住在开放式病房的,即与一般住院无太大不同。

我地点的医院好像并不怎样快乐动用关闭式病房。重症患者亦被天公地道,稠浊在开放式的楼栋里。只要确实大动干戈,闹出什么性命攸关的事情来,才会被齐心协力拖走。

这是一种风险。但这亦是一种不计价值的信赖。一种为所欲为的自在。

所以我站在走廊上,看见五花八门的人,来来回回地收支。有穿病号服的,有不穿病号服的;有二八佳人,有垂垂老妪。有人在读报,有人在铰指甲,有人在拿着手机听音乐……处处都是人间烟火。咱们齐齐站着,或许都发生一种幻觉,觉得我也不是什么患者,不过换了一处宿舍算了。

可患者终究是患者。听凭怎样的信赖与自在,亦无法扼杀这一点。深不见底的白色与戒备森严的铁门是再清晰不过的注解。我还没能学会坐下,新的白衣人已开端新一轮的声明与发问:你被鉴定为一个精神障碍患者。你来住院。因而你要遵守安排,你的家族与伴随人员需求签署文件以背负职责。为了保证你的恢复,咱们有必要取得你的实在信息。即便这或许触及隐私部分。包含但不限于年纪、血型、过敏史、性生活史、初潮时刻……

他一气读完一切内容,表情与语调叫我置疑他是一个机器人。可那又怎样呢?纵使一个毫无情感但逻辑健全的机器人,也好过一个损失考虑才能不能自理的有血有肉的人。他们是施救者,是解决问题并拟定规矩的人。而我是患者。

患者需求被操控。需求合作、遵守。必定情况下被强制拘谨。这都是为了患者自己的健康,为了整个社会的安稳安全。

我在白苍茫的病房里坐到天亮。人叫我站起来,我就站起来。叫我坐下,我就坐下。牵我的手,带我去吃饭,我就停止生硬,无力动弹。他们就又来搀扶我,摩挲我的背,好言相劝……你或许难以想见,我的脑海里,视界里,只要一片苍茫的莫测高深的白,像荒漠里凝结的一片大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那力求协助我的人在外围重复进击、根除,能占领的地域却仍十分有限。

天黑了,护理前来发药。许多单颗白色药丸装在小小塑料杯里,递到我手里来。她盯着我:“吃吧。我要看着你吃掉。”

我不想吃药。

可怎样能抵挡呢?有什么资历抵挡呢?我是患者。我是给人形成费事的那一个。为了保持我的生命,占用着不必要的种种资源。我的罪孽深重……

罪孽深重的人哆哆嗦嗦抬起手,把药吃掉。我的动作太慢。我很想和马上回身走开的她抱歉。

香樟君从校园把笔记本电脑取了来。他和父亲从此轮番陪护我过夜。见我吃了药,他就说:“好啦,你去洗澡,然后咱们一同看动画片。你一个人走得动吗?”

我不答他。我是想答复的,可嘴里说不出话。很长一段时刻了,在我还有根底的考虑才能的时分,我就现已说不出话。纵有满腔言语,心情激荡,双唇却被粘合封闭。只能拿起手机来敲字,或颤巍巍写在纸上。后来连笔也握不住了。入院前最终一次吃饭,连筷子也握不住。校园门口的寻常小饭馆里人声鼎沸,空气中充满笑语与油烟。四十出面的我的父亲,二十出面的我的男友。在他们既往的人生阅历中均从未见过我这样的人。两个男人吞咽咀嚼着各自的缄默沉静。我的室友,鸿雁,那心性柔软的女孩,就坐在旁边无声地哭。

香樟君搀扶着我,咱们沿着走廊渐渐往澡堂走去。我患病这一年,家里已没有钱好久了。有独立卫浴的病房父亲是舍不得叫我住的。他自己呢,若不来医院陪床,就在男生宿舍睡空余床位。总算有一天被宿舍办理员拦住,要赶他走。

“我女儿患病了……”他如是这般与办理员解说着。

与我同病房的大姐好像比咱们更穷。医院的盒饭是历来舍不得买的,她的母亲陪护她,日日到了饭点,就从床下摸出两罐腌渍小菜来,与她一同啃馒头。她们吃饭的姿态叫我想起梵高的《吃马铃薯的人》,不言不语的动态画面好像默片推动,看去更有一种庄稼人特有的厚实与依从。住院的开支明细定时发下来,她们就一同凑着头仔细看。看好久,再半数好,添入既往厚厚一沓单据中,单据们以一小条粗布包裹,被小心谨慎地压在行李包的最下面。

香樟君扶着我往澡堂走。

很晚了。白日里交游的世人都不见了,走廊的地上仅有咱们游动的影子。止境一面上了铁栏的大窗,月光交错树影,在那后边流动闪耀。我歌月徜徉,我舞影零乱……我只记住这两句了。那后边呢?后边是什么?

热水自莲蓬头喷出,澡堂里很快蒸腾起细细的雾气。香樟君说,手机你藏着。有事就打给我。

能有什么事呢?不过是洗澡算了。我站在水下呆呆地冲着。但是热气很快将我熏得迷离起来,困意仿似水滴,沿着发丝慢慢流入眼中。我挣扎着,裹起衣服仓促往外走。这些日子我已习气相似的挣扎了。我的脚步是踏实的。我的影子,我看到的那月迷树影,都更加波光粼粼了。病房里,香樟君已翻开电脑,他抬起头来严重地看我。

“怎样了?”

我摇摇头,一头栽倒在床上。我的头发仍是湿的。

选自蔓玫《郁闷生花》,人民文学出书社2019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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