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我国传统绘画之大宗，山水画自独立于画史之初，即采“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象”之奥义，与玄佛道家思维互为表里。（注1）六朝画论笃信造化有灵，建议绘者应目会意、心与物应，经过对外物的深度调查与体会，使客体的物象与主体的心机相融，在创造中到达“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的至高境地。（注2）五代荆浩倡议“度物象而取其真”，借“似者得其形遗其气，真者气质俱盛”的思辨，将“可忘笔墨，而有真景”奉为山水画创造之圭臬。（注3）宋元及至明初，虽山水诸家各开户牖，大体勾勒出重理与重笔两大头绪，但比之不同画风在审美认知或政权干与之下的隔代相传，那种将山水画目为天地万物精力品质之外化，或发起以指掌山水构建烟霞仙圣游居之地的理念，在不同山水阵营中皆贯穿一直。
以朴素的自然观为依托，对仙山胜景的提炼与表现，承载着古人对志向国际的神往。（注4）颇具意味的是，正是在这种山水画语境之下，明代前中期，一类以“纪游”或“纪行”为题的实景山水画，遽然在文人画一线相传的吴门区域鼓起。“纪游图”或称“纪行图”，为记载行程并表现旅行进程的一类实景画。（注5）从方式与功用视点来看，纪游图与宋元以来的志别、胜景、宅园等绘画有着毋庸置疑的亲缘联系。不过，规范意义上的纪游图，现在仅可追溯至元末明初。（注6）由明初至明中叶的嘉靖（1522—1566）间，纪游图在吴地画家笔下敏捷开展至顶峰，其影响直入当地画派树立的晚明画坛，及至清代中叶仍方兴未已。
明清纪游图常以手卷或册页的方式创造。若大体以嘉靖朝为分水岭，则之后的纪游图多与吴门画家对文徵明（1470—1559）工巧风格的承继，以及王世贞（1526—1590）等文人官员对画家创造的影响有关，此类著作在咏景、导览之余，一般还承载着纪史、志宦等功能，与行记文学中的“按程纪行”较为相合。（注7）与之相较，明代前中期的纪游图，则多为画家旅行参观活动的副产品，更契合行记文学中“咏景纪游”的特征。（注8）本文所论主要为明代前中期著作，故文中将以“纪游图”作为总称。正是创造于此期的纪游图，见证并推进着山水画由仙山转入实境的进程。
鼓起
顾园《丹山纪行图》卷与王履《华山图》册
明初洪武四年（1371）十一月间，画家顾园（1321—1382）与徐本立等友人历数日旅行浙江余姚四明丹山。览毕，顾园绘《丹山图》，杨彪、赵古则、朱坦翁、王霖、赵宜生、范玄凤、毛锐、宋玄僖、吴居正、范骥等诸客赋诗，徐本立则为之作记，胪陈其事。徐本立写道（节选）：
是时乐甚，不知日之暮也。白水宫道士潘实斋过夜石田山房，弟子赵集玄侍立不倦，先生索佳楮，作丹山图，诸客各赋诗。明日，实斋请登绝顶，观群仙遗址，以兴尽而止。既还小山，请先生作纪行图，且俾予书其事。
这今后，上述画、诗、记合为一卷，并以“丹山纪行图”之名，经清代鉴藏家顾文彬（1811—1889）等人递藏，现藏于上海博物馆（图1）。据考证，卷中题记、赋诗诸人多为与顾园往来亲近的元代遗民，而顾园自己则极有可能与玉山草堂之主人顾瑛（1310—1369）为本家伯仲。（注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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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顾园，《丹山纪行图》卷，部分，1371，上海博物保藏（非本展展品）。图片来历/ 风入松
《丹山纪行图》卷为现在所知最早直接以“纪行图”为题的绘画。画心为浅绛设色纸本，纵30.8厘米，横332厘米，右上角有小楷书“丹山纪行”四字。由徐本立的题跋看来，此卷以“纪行图”命名乃系其时人所为。顾文彬《过云楼书画记》亦载此卷“前有陈登篆书丹山纪行四字”。陈登（1362—1428）为明初人，虽然此引首今已佚失，顾文彬的著录仍证明其“纪行图”之名得自明初。（注10）
此作绘山峦起伏、云烟浩荡，文人贤士策杖吟咏其间。全卷不只笔墨皴法直承元人，构图、气味同黄公望（1269—1354）《富春山居图》卷相类，其环绕同主题的诗书画集锦式编制，亦与元末盛行的一类隐居图相仿。这些诗书画合璧的隐居图，如张渥《竹西草堂图》卷（辽宁省博物保藏）、姚廷美《有余闲图》卷（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保藏）、庄麟《翠雨轩图》卷（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以及吴致中《闲止斋图》卷（故宫博物院藏）等，皆与元末战乱布景下，盛行于息宦、隐居文士间的联诗雅集活动相关，而昆山顾瑛之玉山雅集即为其间俊彦。（注11）
《丹山纪行图》卷不只笔墨、构图、编制均未脱元人旨趣，从其卷后题诗中的“洞天宅仙灵”“丹山赤水神仙窟”“群仙冉冉下丹丘”等语句来看，整件著作亦为浓重的神仙道家思维所笼罩。所不同者，画家顾园将注意力由静态的居所转向动态的行程，并以手卷的方式将数日旅行的进程在同一画面中接连不断地描绘出来。画家对四明丹山实景的再现，及至今天仍历历可辨。可以说，此卷乃是纪游图发生初期，表现元明山水画之间根由与流变的经典宏构。
在《丹山纪行图》卷的作者及创造时代被弄清之前，今世学者在调查纪游图时，多将其方式追溯至明初王履（1332—约1391）的传世孤本《华山图》册（图2）。王履，字安道，号畸叟，身世江苏昆山名医世家，行医之余亦热爱绘画。明初洪武十六年（1383）秋，52岁的王履采药至关陕，途中挟策冒险，登凌华山绝顶，并“以纸笔自随，遇胜则貌”，如此游赏、写生三日，积累了很多的资料。之后的半年多，王履几易其稿，总算在第二年完结了这套册页。（注12）
2.王履，《华山图》册，其间一开，1384，故宫博物院藏（非本展展品）。图片来历/我国古代书画判定组编，《我国绘画全集》第10卷，北京：文物出书社，2000年，第6页
《华山图》册计有画幅40开，以王履旅行时所得写生稿为根底加工而成，画家依照必定的旅行道路，描绘了各个视点的华山胜景。不过，与脱胎自元画的《丹山纪行图》卷不同，《华山图》册“一扫元人弱腕之习气”，而采用了马远、夏圭的宋人笔法。画家很多运用峭劲挺立的小斧劈皴来表现华山刚坚的石质，树形用线多如屈铁盘丝，笔法方折瘦劲。写实的构景与皴法，使得华山奇险高大、云蒸雾罩之势呼之欲出。
《华山图》册本幅每开均有小楷题诗一首，图文对照，对所绘景点进行说明。40开画幅之外，又有王履自书记、诗、跋、序26开，连同画幅合计66开，合装为一册。其篇幅之长，内容之富，蔚为壮观。明中期又先后添入王鏊（1450—1524）、王世贞、王穉登（1535—1612）、张凤翼（1527—1613）、周天球（1514—1595）等人题跋合计六开。此册于清代流失，现分藏于故宫博物院与上海博物馆。
传续
沈周、文徵明之变与王履《华山图》册
王履取法宋人笔意完结的《华山图》册虽在后世享有盛誉，但明洪武（1368—1398）至正德（1506—1521）间，此册一度藏于太仓武氏宗族，百余年间默默无闻，对明代前中期画坛并未发生广泛的影响，王履自己在此期间亦不以画名闻于世。此期在吴地连绵传续的，仍是《丹山纪行图》卷一脉的元人风格。
不过，与顾园不同，明代前中期画家热心表现的，已由志向化的仙山胜景，演变为尘俗化的城市山林。跟着消费吃苦文明的勃兴，表现游历活动与市隐日子的纪游山水，在吴门区域开展起来。被视为“吴门四家”之首的沈周（1427—1509），就有《千人石夜游图》卷（辽宁省博物保藏）、《西山纪游图》卷（上海博物保藏）、《草庵纪游图》卷（上海博物保藏）、《虎丘十二景图》册（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保藏）等存世著作可归为此类。
沈周著作以手卷为多，以上所列除《虎丘十二景图》册外，余者皆为手卷。画作以“游”为题，经过横向构图来铺陈散点式、多情节的旅行道路，在一件著作中一起表现瞬时性与延时性，间以人物的交叉来展示旅行进程、引导旅行道路。例如，《草庵纪游图》卷（图3）所记即沈周旅行姑苏城东草庵之事。沈周采寻常景点入画，以朴素、疏放的笔法，描绘了草庵及其周围的水塘、双塔、木桥等景。（注13）画卷之后，沈周还作有五律一首、《草庵纪游诗引》一篇，婉转记叙自己的旅行进程乃至心理活动。（注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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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沈周，《草庵纪游图》卷，部分，1497，上海博物保藏（非本展展品）。图片来历/ 田洪、田琳编，《沈周绘画著作编年图录》下卷，天津：天津公民美术出书社，2012年，第388—391页
与之相较，文徵明的游观类著作，则一转沈周承继的元人笔意及散点式、多情节规划，而上接传南宋李嵩《西湖图》卷式的精缜笔法和全景式定点构图。上海博物馆所藏《石湖花游图》卷与《石湖清胜图》卷（图4）等著作莫不如此。文氏画作中人物所占比重亦显着下降，画家的注意力转向对实景自身的精谨描绘。（注15）文徵明的状景方法直接影响了陆治（1496—1576）和文嘉（1499—1582后）。南京博物院藏陆治绘《天池诗书画》合卷（文徵明书）、姑苏博物保藏文嘉《垂虹亭图》卷、美国波士顿美术博物保藏陆治《石湖图》卷等，皆是文徵明精妍画风影响下的产品。而恰逢其时，与沈周、文徵明之变相碰撞的，便是王履《华山图》册的“被发现”。
4.文徵明，《石湖清胜图》卷，部分，1532，上海博物保藏（非本展展品）。图片来历/ 风入松
正德年间，大学士王鏊偶尔得观《华山图》册，方知王履于医学之外，文词绘事皆绝，深为所动。王鏊在其《书王安道登华山图》中写道：
始余读《溯洄集》，知安道之深于医，不知其能诗也。及修《姑苏志》，知其能诗，不知其又工于文，又工于画也。观此图，文词绘事皆绝人远甚，而名不甚著，何哉？于乎华山之胜奇矣，惜吾不获从斯人游，然得此图时，阅一过亦可神游于其间矣。（注16）
文中，王鏊叹气斯人已远，自己不能与之从游，好在经过其《华山图》册，也能有神游其间之感。
与王鏊的推赏相去不远，吴中四文人之一的祝允明（1460—1526）也见到《华山图》册，他在《题王安道华山图后》中慨然写道：
沧州武将军家藏得其《华山图》凡数十段，诗文数百首，首尾明媚整完，发卷便如携人到异境……艺事有如此者，俊哉！近代当有几何许？（注17）
其间，王鏊《姑苏志》及《震泽集》中关于王履的记载，亦由李濂（1488—1566）录入成书于正德八年（1513）的《医史》，由方鹏（1470—？）录入成书于嘉靖十年（1531）的《昆山人物志》。（注18）
王鏊、祝允明等人的推赏，使得沉寂了百余年的《华山图》册在正德、嘉靖之交初获声名。而经过与吴中画家往来甚厚的俞允文（1512—1579）和李攀龙（1514—1570）之间的书牍，可知至迟在嘉靖中后期，已有这套册页的临本流布。俞允文在《与李于麟》中写道：
安道名履，元末时人，精医药方。尝游此山，较为诗，亡虑数千言，至今犹传写之。又善画，自为图四十幅，用马远、夏珪（圭）墨法。今临本亦殊绝也。暇时当临一二纸奉观，以见古今人之不相远耳。（注19）
王履《华山图》册在嘉靖间已为不从事绘事的文人耳熟能详，那么，它对其时吴中画坛发生的冲击何如？此前的研讨多跳过王鏊的著录，直接接续到万历初年王世贞对《华山图》册的再次推赏，以及在他倡议下完结的摹制活动。事实上，若将《华山图》册进入吴门画家视界的时刻定位在正德前后，或能推想它与吴中画坛互动初期的大致情况。文嘉创造于此期的《二洞纪游图》册，便是与《华山图》册编制附近的著作。
转向
文嘉《二洞纪游图》册与陆治《白岳纪游图》册
嘉靖八年（1529）冬十二月，年仅29 岁的画家文嘉与同龄老友袁袠（1502—1547）同游宜兴的张公洞和蔼卷（一作“善权”）洞，半途遇到时年42岁的华云（1488—1560），三人同舟偕游，历险涉奇，每遇胜景，则流连题咏。回到舟中，由文嘉绘以小图，袁袠补书诗文。游毕，华云撰成《游宜兴二洞诗序》一篇并诗八首认为记，再请文嘉绘作十图。文嘉拖延至16年后方绘成《二洞纪游图》册十开（图5），并在补绘画册后的题跋中写道：
嘉靖己丑，与袁永之同为张公、善权二洞之游，半途解后补庵，遂方舟而进，每遇会意处，辄留连觞咏，归舟各补小图以纪胜览。逮今甲辰八月，始克点染成帙，盖转眼十六年矣。补庵命记年月，以见胜游之难而良会之不数也，因书以识感。是岁八月九日，文嘉休承，书于嘉莲堂。
5.文嘉，《二洞纪游图》册之《张公洞》，1544，上海博物保藏（非本展展品）。图片来历/上海博物馆
文嘉绘毕，又九年，至嘉靖癸丑（1553），袁袠之子袁尊尼（1523—1574）遵先父之嘱，将此前的记、文、诗皆补书于文嘉的画册之后。此刻，袁袠现已逝世七年。袁尊尼在补书先君《游二洞记》后补白道（节选）：
补庵先生于己丑之冬，偕文水二丈暨先君，同游张公、善卷二洞，各有题咏，而先君记之，先生复请文水绘为十图。一时更践，历历可指，而纪游之作，则各缀于左，且曰吾以无忘胜游也。迄今二十五年，而先君谢世已七寒暑矣。先生命尼补书记文，列之册中……癸丑冬日，末学袁尊尼堇书。
上述华云、文嘉、袁袠、袁尊尼的诗文跋记，并这今后文彭（1497—1573）、周天球、王穉登、张凤翼、文震孟（1574—1636）、张瑞图（1570—1644）、陈继儒（1558—1639）的观跋，皆由庞元济（1864—1949）录入其《虚斋名画录》中。（注20）由上述引文可知，华云、文嘉、袁袠三人同游并绘得二洞纪游草稿是在嘉靖八年（1529），而文嘉终究完结《二洞纪游图》册则是在嘉靖二十三年（1544）。
文嘉著作以疏秀、雅润见长，此册中“善权洞”“张公洞”“善权水洞”三开则融入很多陡峭抑扬的宋人笔法，竭力表现二洞表里的奇险之状，与王履画册中的华山胜景遥遥相对。画家依照行进道路描绘了旅行进程中的十处实景，每开均以小楷题写景点称号，“东渰泛月”“善权洞”“羽客载茗”三开本幅空白处还有小楷题诗，册页后则附诗、序、跋、记多开。此册之笔墨言语、主题内容与方式编制，皆同王履之《华山图》册有相通之处。
值得一提的是，《二洞纪游图》册的推进者、嘉靖八年与文嘉和袁袠同游的华云，乃吴中文坛颇负名誉的鉴藏家。华云，字从龙，号补庵，无锡文人，嘉靖辛丑（1541）进士，官至户部主事。华云族中书画保藏甚富，他不只和文徵明、文嘉父子一起交好，还与史鉴（1433—1496）、安国（1481—1534）等人一道，为沈德符（1578—1642）《万历野获编》列为名扬江南的大鉴藏家。（注21）据《无锡金匮县志》载，华云与族中华夏均为王守仁（1472—1529）学生，华夏与“吴下文徵明、祝允明辈为性命交”。（注22）文嘉作《二洞纪游图》册，正是“补庵命记”“先生（华云）复请文水绘为十图”。虽无直接资料证明文嘉是否曾寓目王履的真迹，但或可推论，《华山图》册的方式编制在王世贞之前便现已过文人对吴中画坛发生影响。
嘉靖三十三年（1554），文徵明弟子陆治完结了一套《白岳纪游图》册，这是现在已知陆治最早的纪游画册，现存日本藤井有邻馆。隆庆元年（1567），亦为文氏高足的钱穀（1509—1579 后）描摹了这套册页（图6）。（注23）在这套原有18开的画册中，画家依照旅行次序，描绘了自葑门至石桥岩之间的多处景点，每开均有小字题写画名，其间多开并有小楷题诗或行记。（注24）此册不只承继了文徵明妍雅精谨的画风，其以写实方法对取胜坝、界口巡检司、横石滩、屯溪镇等河工建置及乡镇村郭的详尽描绘，已是万历后至清中期一类河道主题实景图的雏形。从某种意义上说，此册现已昭示着纪游图在明代中期今后的开展方向。
6.钱穀，《白岳游图》册，其间一开，1567，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非本展展品）。图片来历/台北故宫博物院修改委员会编，《故宫书画图录》第22册，台北故宫博物院，1989年，第342—347页
结语
纪游山水变迁之动因及这今后续开展
明初顾园的《丹山纪行图》卷及王履的《华山图》册，刚好勾勒出明代纪游图的两大传统，即：顾园所秉承的元人传统与王履所追寻的宋人传统。明代前中期，虽然元代文人画在张士诚割据故地遭受重创，但文人画精力仍由吴门前渊之王绂（1362—1416）、杜琼（1396—1474）、刘珏（1410—1472）等人薪火相传，至沈周前后以新的姿势鼓起以致高潮。不过，正德、嘉靖间，《华山图》册在沉寂百余年后的“被发现”，合作了王鏊、祝允明、王世贞等文人官员的志向与志向，由是，宋人风格在文徵明之后敏捷占有优势——这种由元而宋的改变，以吴门画派自身的沈、文之变为表征，映射出的却是明代中期社会与文学思潮的深入革新。
跟着商业的开展、社会风尚的改变，永乐（1403—1424）、正统（1436—1449）间鸣家国之盛的台阁笔墨，至弘治（1487—1505）、正德朝转向平平、质朴的日常书写。（注25）嘉靖前后，与吴中区域独抒情怀之文学新象相交叠的，是复古阵营对明道与经世致用思维的多元诠释。（注26）万历初年，陆治应王世贞所请摹制的《华山图》册，以及钱穀、张复（1546—1631 后）为王氏所绘的运河《纪行图》册，正是在此布景下应运而生。自此，实景纪行图在怀有治史志向的文人官员推进下走向了极致。但是，恰如南朝王微（415—443）所言：“古人之作画也，非以案城域，辨方州，标镇阜，划浸流。本乎形者融，灵而动变者心也。”（注27）违背艺术自身的舆图式创造是缺乏活力的。及至晚明，当并未构成理论体系的文徵明遗风，遭受董其昌（1555—1636）建立“南宗”正脉的逾越大志时，文氏晚辈创造中呈现的“描写”“习气”“纤媚”“甜俗”等弊端，便不可避免地使得其时的吴门画家成为松江阵营口诛笔伐的目标。（注28）
可以说，在求真务实思维与尘俗消费文明勃兴的布景下，以由仙山到实境的变迁为主轴，宗元与宗宋、重笔与重理之间的内涵对立，贯穿了整个明代画坛。鼓起于明初的纪游山水，见证并随同了这一变迁的全程。本展展品中，张复《山水人物图》卷、钟惺（1574—1625）《金陵十景图》册、黄向坚（1609—1673）《寻亲图》卷等，皆在不同程度上表现了纪游山水的后续影响，亦反映了晚明时期不同画脉根由间的对立与融合。不过，张复笔下弯改变幻的山石造型、黄向坚重复描绘的西南奇险之景，又显着呈现出尚奇求趣的晚明新风。作为本文之外的另一议题，此期画家打破吴门、松江之囿而另辟蹊径的现象，则可从袁宏道（1568—1610）、钟惺等人的论著中找到其内涵动因。
文·图|蒋方亭，中心美术学院本科，北京大学硕士，香港中文大学博士。研讨方向为我国古代书画及物质文明。2017年至今，任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博士后研讨员
本文原刊于莫家良编，《北山汲古——我国绘画》图录，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艺术系联合出书，2019年9月。经作者赞同转载刊登
注释
1.宗炳，《画山水序》，见俞剑华编，《我国古代画论类编》下册，北京：公民美术出书社，2004年，第583页。
2.王微，《叙画》，见《我国古代画论类编》下册，第585—586页。
3.荆浩，《笔法记》，见《我国古代画论类编》下册，第605—615页。
4.石守谦，《移动的桃花源：东亚国际中的山水画》，北京：日子 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10—13页。
5.实景山水画概念可参阅：单国强，《我国古代实景山水画史略之一》，《紫禁城》，2008年，第8期，第162—175页；《我国古代实景山水画史略之二》，《紫禁城》，2008年，第9期，第134—147页。
6.薛永年归纳纪游图的两个特征：一、经过景点的挑选与组成表现旅行进程；二、较为写实。薛永年，《陆治、钱穀与后期吴派纪游图》，载故宫博物院编，《吴门画派研讨》，北京：紫禁城出书社，1993年，第47页。
7.蒋方亭，《明代王世贞与吴门画派后期纪行图之兴》，见北京画院编，《我国书画研讨（榜首辑）》，南宁：广西美术出书社，2018年，第34—45页。
8.梅韵秋参照行记文学中的“咏景纪游”与“按程纪行”两体，对“纪游”与“纪行”进行了区别。梅韵秋，《明代王世贞〈水程图〉与图像式纪行录的建立》，《台湾大学美术史研讨集刊》第36期，2014年，第150—151页。
9.此作原归于明代画家顾琳（1382—1466）名下，经凌利中考证，此卷当为元末明初画家顾园的传世孤本。凌利中，《〈丹山纪行图〉卷作者考》，《故宫博物院院刊》，2009年，第4期，第64—80页。
10.顾文彬，《顾云屋丹山纪行图卷》，见顾文彬、孔广陶撰，柳向春点校，《过云楼书画记 岳雪楼书画记》，上海：上海古籍出书社，2011年，画类三，第104页。
11.蒋方亭，《眼底风尘浑忘却，坐看流水卧看山：读姚廷美〈有余闲图〉》，载邵彦主编，《月明十二楼：解读元画》，北京：公民美术出书社，2017年，第161—179页。
12.赵琦美，《王安道游华山图记》，见朱存理原著、赵琦美补充，《铁网珊瑚》下册，台北：“中心图书馆”，1970年，第6卷，第1298—1380页。注：此篇《王安道游华山图记》疑由赵琦美（1563—1624）补入朱存理（1444—1513）集录之《铁网珊瑚》中，相关研讨参阅朱存理集录，韩进、朱春峰校证，《铁网珊瑚校证（上）》，扬州：广陵书社，2012年，前语，第1126页。
13.汪涤，《明中叶姑苏诗画联系研讨》，上海：上海文明出书社，2007年，第104—106页。
14.沈周，《草庵纪游诗引》，见钱穀，《吴都文粹续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8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书社，1987年，第30卷，第49页。
15.关健，《吴门画派纪游图研讨》，中心美术学院博士论文，2014年，第16—17页。
16.王鏊，《书王安道登华山图》，见谢迁、王鏊、梁储撰，《归田稿 震泽集 郁洲遗稿》，上海：上海古籍出书社，1991年，第35卷，第516页。
17.祝允明，《题王安道华山图后》，见祝允明著、孙宝点校，《怀星堂集》，杭州：西泠印社出书社，2012年，第26卷，第560页。
18.李濂，《王履补传》，见李濂辑、俞慎初审定，《李濂医史》，厦门：厦门大学出书社，1992年，第7卷，第135—137页；方鹏，《王履》，见方鹏，《昆山人物志》，《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第93册，济南：齐鲁书社，2001年，第8卷，第567—568页。
19.俞允文，《与李于麟》，见俞允文，《仲蔚集》，《续修四库全书》第135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书社，2002年，第23卷，第569页。
20.庞元济，《明文休承二洞纪游图册》，见庞元济选、李保民点校，《虚斋名画录 虚斋名画续录》中册，上海：上海古籍出书社，2016年，第12卷，第718—730页。
21.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26卷，第654页。
22.秦缃业等纂，《光绪无锡金匮县志》，《我国当地志集成 江苏府县志辑》第
24册，南京：江苏古籍出书社，1991年，第22卷，第357页。
23.钱穀描摹之《白岳游图》册在清代著录中至少有三个版别，其间真伪杂糅，有待后续考证。
24.日本藏陆治本现存16开，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钱穀本为18开，据清人著录估测，陆治本来亦当有18开，后流失两开。
25.明代之经济开展、社会风尚及游观文明，归纳参阅：巫仁恕，《品尝豪华：晚明的消费社会与士大夫》，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巫仁恕、狄雅斯，《游道：明清旅行文明》，台北：三民书局，2010年；卜正民著，方俊、王秀美、罗天佑译，《纵乐的困惑：明代的商业与文明》，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书社，2016年；黄明莉，《明代江南的游观文明与社会意态》，台湾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03年。
26.罗宗强，《明代文学思维史（上）》，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14页。
27.同注2，第585—586页。
28.张子宁，《董其昌论吴门画派》，见故宫博物院编，《吴门画派研讨》，北京：紫禁城出书社，1993年，第140—156页。
本文刊载于《典藏·古美术》我国版2019年10月刊。原标题为《从仙山到实境 明代前中期纪游山水之开展变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