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前进，产生莫高窟艺术的历史年代一公元 第四世纪至十三世纪(北魏至元代) ，慢慢的变成了过去，这个时期的人民生活和社会面貌，我们已不可能看到了，可是在另一个特殊的领域里一在艺术里，例如敦煌莫高窟的壁画，却给我们用图像留下这一千多年来的社会生活面貌。它是敞开在我们面前的无数扇历史的窗子；虽然它所显示的并不是全部，但是已经很可珍贵了。我们试从这些窗子里张望一下吧!
多奇怪呀，佛的世界、人的世界不可分地搅合在一起；现实世界里有虚幻的佛菩萨出现，虚幻的佛国中有真实的人在活动。这怎能说是历史记录呢?我们又从哪里去考察当时人民的生活和斗争，通过这些奇妙复杂的形象，认识当时社会的真实面貌呢?应该了解，艺术是真实的生活的反映，这一点不错。但这反映并不像我们照镜子一样简单，它是复杂而曲折的。特别在宗教艺术里是这样，因为宗教艺术是以幻想和歪曲的形式来反映现实的；必须透过宗教的外壳，才能看出事物的本质。
尽管宗教艺术原来的企图并不想反映现实，而且力图抹煞和歪曲现实，但它既是在人的社会里产生的，想不反映也是不可能的。人们无法离开自己的生活方式、经验等等，去设想天堂和地狱，塑造神佛的形象。尽管西方极乐世界的宫阙楼台，和现实世界中的帝王宫殿很不一-样；尽管在现实世界中，绝没有三头六臂、千手千眼的菩萨，但构成这些幻象的原料，却是真实存在的事物，是人们所见所闻所感受的东西。所以我们从这个角度来看莫高窟的壁画，就在佛菩萨像中，也可以发现和说明一些历史事实，何况它还有很多是直接描绘了当时社会生活的作品呢!了解这一点，是很重要的。这样，我们就可以从这无数扇窗子里，看到这一千年间许多的历史场景了。有五百个强盗，被官军围剿逮捕受审。一个峨冠袍服的统治者，正在宣读对他们的判决:“剜眼”。于是残酷的刑法执行了，这些破坏了封建统治秩序的“叛徒”们，被剥去了衣服，剜出了双眼，丢弃在荒山中，求生不得，欲死不能，抢天呼地，痛苦万状。这不正是封建社会残酷的阶级斗争的真实写照吗?我们大家都知道，这幅壁画制作的年代，正是我国历中上非常混乱黑暗的南北朝时期，阶级斗争和民族斗争十分激烈，往往 一次攻战，就是几万乃至几十万人伏尸遍野，血流成河。统治者的凶残，比这图画所揭示的不知还要厉害多少倍，这虽然是一幅佛教放事画，而且最后以佛寻声教难，罪人两眼复明，因而皈依佛法作为结束，拖了一条十分无力的尾巴；但它不能抹煞和冲淡血淋淋的阶级斗争的现实。这样的故事画，在莫高窟壁画中不止一幅。
还有受尽生活折磨，饱经风霜雨露的船夫们，肩头压着纤绳，身子蜷屈着，拖着沉重的步伐，缓慢地、吃力地、一步一步地前进；这永无休止、异常艰苦的劳动，吞噬了他们的一生。这是初唐时代的绘画，不难理解，就是这些被奴役的劳动者，为社会创造了无数财富，奠定了历史上有名的“贞观之治”。
隋、唐、五代和宋的农民，都用牛犁在小块的田地上耕耘，还有人正在收割、打场。谷物的收获量少得可怜。几千年来，我们的祖先们就是这样进行农业生产的，从方法到工具， 都很少改变。 封建所有制大大地限制了生产力的提高和社会的发展，造成了中国封建时期特别长久的事实，在这里得到了形象的说明。在五台山附近出现，那里有许多小旅店，一处写着“太原新店”的，有人正在那里磨刀；牲口在槽里吃饲料。一处叫做“灵口之店”的，有两个人正在那里使劲地推磨豆腐。又一处叫做“龙泉店”的，有人正在春米。许多寺庙内都有和尚和施主们在活动，还有人正在宴会。路上赶牲口的、挑担的、骑马的、步行的，形形色色，络绎不绝。北宋初年五台山的风光，一览无余地展现在我们眼前了。 有一队高鼻深目的胡商，用骡子驮着货物，好象是锦级一类的东西，行至中途，不幸遇到了手执刀杖的强盗，货物被迫卸在地上，商人们合掌响盗徒哀求。这也反映了一部分真实。自从唐初开辟了西北国际商路，阿拉伯、波斯和西城的商人都到中国来做买卖；当时长安成为国际贸易的中心，在长安的胡商就有四五千人。胡乐、胡舞、胡服、胡食盛行一时，波斯的染织物服饰品等大量输入。敦煌壁画中出现了胡商遇盗这个小小插曲，正是这个时代中西贸易十分发达的证明。 唐代天宝年间，敦煌地方的最高统治者晋昌郡太守乐庭壤的一家人，他们的服饰华美，可以使我们想见统治阶级生活奢侈豪华。乐妻太原王氏和几个女儿，都是曲眉丰肌，仪态万方，是典型的贵族妇女。这个时代，正是杜甫所咏叹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时代，贵族阶级的奢侈腐化生活，是建立在对劳动人民残酷剥削上的。我们正真看到:安史乱后，唐王朝已没有保卫西域的力量。于是吐蕃兴起了，它占有了敦煌一带地方，在壁画上出现了吐蕃赞普及其部众，还出现了“大虫皮”这样的官阶名称。这是我国藏族历史上最强盛时期的纪录。在吐蕃统治下，一个英雄人物崛起了。这就是张议潮。他的画像被描绘在许多洞窟里。他是沙州人，唐宣宗大中四年(公元850年)领导人民起义，从吐蕃统治下收复了河西十一州，受唐朝册封为归义军节度使。
当唐未腐烂政权导致了全国性的农民大起义，起义军首领黄巢攻入长安推翻唐朝以后，中原又出现了五代十国的分裂局面。半个世纪中，战争不断，生产破坏，人民痛苦。而在河西地方，却较安定。莫高窟几个最大型的石窟，就是在这样一个时间段兴建的。在壁画上就有当时继张议潮之后统治敦煌地方的曹义金和他的家族的像。曹家在西北地区维持了一百多年的汉族政权，和较为安定的社会秩序，是很不容易的。当时回纥势力强大，曹家和回纥结亲，求的和睦相处。壁画所见曹氏亲属中有许多作回纥装束的人物。如曹义金的三夫，人就是回纥公主。他的女儿嫁给了回纥族的于田国国王李圣天。孙子延禄又娶李圣天的第三女。李圣天高约一丈的巨像，也被安置在第九十八窟的壁上。这都可以说明曹氏和回纥亲密的姻戚关系四。曹义金和张议潮一样，都对安定西北边防做出了贡献，可是却也同为史家所忽略。曹氏事迹在《五代史》《宋史》中，只附 记在吐著传沙州传》内，而且很疏略。倒是于田公主像 他们自己，在莫高窟给我们留下了画像和一些史料，这是很有趣的。
压在封建大山最底层的妇女，即在社会比较安定，经济比较繁荣的时期，也没有能逃脱可悲的命运，而且商业资本愈发达，就给妇女带来愈多的不幸。唐代声伎之盛是历史上空前的，富贵人家都蓄养女伎，她们的使命是伺奉主人、娱乐宾客；所以在供养人行列上，唐妓女供养像也往往有奏乐舞蹈的女伎穿插其间。经变和故事画中乐舞场面之多，也反映了这一时代女乐盛行的社会实况。这些家伎，虽然没有独立人格，还算是比较幸运的，至于沦为公娼的妇女，她们生活的痛苦悲惨，就不堪想象了。我们正真看到，有一群这样的妓女，为想解脱这种非人生活，乞灵于渺茫的神佛。她们倾尽所有，修建了一个小小石窟，在壁画上留下她们的肖像，并写上她们的心愿:“舍贱从良”；只要能做一一个良家妇女，她们就心满意足了。这类壁画给我们反映了她们的愿望。
许多战争、狩猎、角技、舞踊、行旅、耕作、营造、宴飨等等的场面。许多佛经故事画都反映了当时中国社会的实况。因为善于吸收融和、又富有伟大创造力的中华民族，传进了佛教以后，便从教义一直到经文、图像，都使它中国化了。我们正真看到佛传故事画中的释迦，已经不是印度净饭王的太子，而是中国的太子，故事发生的地点，也不在印度而在中国。所有的故事画都是这样，表现的全是中国的事物，是当时艺术家所习见的东西。许多精彩的杂技和乐舞的表演。乐舞的场面特别多，几乎每幅经变中都有，而且被安置在中央重要的地位。这种乐舞的表演，伴有组织得很好的乐队，从八个人到二十多人，乐器各不相同，有箜篌、琵琶、五弦、法螺、排箫、笙、腰鼓、横笛、竖笛、铜钹、阮咸、筚篥、瑟、...等等。其中有些乐器如箜篌、排箫、五弦等在我国都已失传了。这些乐舞，虽然都是宗教仪式的，表演者和奏乐者都是佛国人物，但无疑是艺术家从真实的生活中摄取来的。从这里可以明显地看出中原乐舞与西域乐舞的合流，和由此促成唐代乐舞极盛期的绚丽异彩。 乐舞不但在庄严的殿堂上演出，也在街道上演出。这里我们正真看到在张议潮出行的壮大行列中，有男女舞工正在表演一部叫“西凉伎”的乐部。在宋国夫人行列前面，也有舞女和“爬杆”的杂技表演。当然，我们大家可以设想，在现实中要比壁画丰富不知多少倍。 从北魏到宋代五六个世纪间，无数宫阙、殿堂、重楼、城垣、庭院、游廊、台观、塔庙桥梁、草庐的建筑图样；并看到人物在这些建筑物中的活动。我们不但了解了当时建筑配置情形，也了解了人们居住和生活的一些情况。更有趣的是我们还看到了一座重楼在施工中的情形，许多泥瓦匠正在紧张地输送材料，准备铺瓦。通过这幅生动的图画 使我们在千载之后还能看到他们的劳动和建造程序。 最早的山水画，完全是人物画的附庸。画中的人比山还要高大，峰峦和树木象杭齿一样，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缺乏变化。后来渐渐变化，趋向合理，终于脱离人物画而独立，成为专科。这个变化的过程，可完全从壁画上看出。如第四十五窟人物和树石的比例，就已很适当了。虽然这里还没有纯粹的山水画，但这趋向是很明显的。山水画在宋以后，不但成为独立的画科，而且成为中国绘画的主流。它的发展过程，是美术史上重要的课题，敦煌壁画提供的材料是十分珍贵的。
各式各样不同时代的生产工具、交通工具、物质文化的许多重要方面。看到创造这些财富和篡夺这些财富以供自已挥霍的不同阶级的人物和他们的斗争。在这里，统治者利用宗教，力图缓和削弱这种斗争，对劳动者进行欺骗，使他们安于自己痛苦的命运而不反抗。这正是统治阶级的人物大力兴造石窟的真正原因。
总之，这是一部通过佛教题材而反映出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现实的大画册。历代的封建统治者役使人民制作了这部大画册，目的是要劝“善”惩“恶”，欺骗、麻醉人民，削弱阶级斗争，并满足自己无止境的贪欲:生前享尽尊荣，死后还登极乐。但是通过这些制作者一劳 动人民艺术家之手，这个原来的企图，就变得颇为复杂了。他们在制作中自然地加进了自己的看法和态度，表露了自己的思想和愿望；这样，就使得这部大画册具有了丰官的现实的意义。因之，当我们翻看这部历史大画册的时候，不由得会激起一种和他们同喜爱、同痛苦的深切的共鸣。原则上说宗教都是骗人的，宗教壁画也都是宣传封建迷信和宿命论，只能给人迷误，因此它是鸦片烟和精神毒酒。但真实的情况却要复杂得多。因为宗教世界是现实世界的反射，睦画又成于政治上无权、经济地位低下、受压迫和剥削的劳动工匠之手，不能不在创作中曲折地表露出他们的思想感情和原望，这就使壁画中有了一定的人民性和现实主义精神，蜜糖和毒药混合在一起，需要以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进行具体分析，取其精华，弃其糟粕，分解迷信和历史，才能认识这些壁画的真正价值所在。对敦煌壁画同样是如此。
（来源：粤路迢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