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11.12
星期二
话说贾雨村刚欲过渡,见有人飞奔而来,跑到跟前,口称:“老爷,刚才进的那庙火起了!”雨村回忆看时,只见烈炎烧天,飞灰蔽目。雨村心想,“这也古怪,我才出来,走不多远,这火从何而来?难道士隐遭劫于此?”欲待回去,又恐误了过河;若不回去,心下又不安。想了一想,便问道:“你刚才见这老道士出来了没有?”那人道:“小的原随老爷出来,因腹内痛苦,略走了一走。回头看见一片火光,原本便是那庙中火起,特赶来禀知老爷。并没有见有人出来。”雨村虽则心里怀疑,终究是功利关怀的人,那肯回去看视,便叫那人:“你在这儿等火灭了进去瞧那老道在与不在,即来回禀。”那人只得容许了服侍。
雨村过河,仍自去检查,查了几处,遇第宅便自歇下。明日又行一程,进了都门,众衙役接着,前呼后拥的走着。雨村坐在轿内,听见轿前开路的人喧嚷。雨村问是何事。那开路的拉了一个人过来跪在轿前禀道:“那人酒醉不知逃避,反抵触过来。小的呼喊他,他倒恃酒撒赖,躺在街心,说小的打了他了。”雨村便道:“我是处理这儿当地的。你们都是我的子民,知道本府通过,喝了酒不知退避,还敢撒赖!”那人道:“我喝酒是自己的钱,醉了躺的是皇上的地,便是大人老爷也管不得。”雨村怒道:“这人目无法纪,问他叫什么姓名。”那人回道:“我叫醉金刚倪二。”雨村听了气愤,叫人:“打这金刚,瞧他是金刚不是!”手下把倪二按倒,着实的打了几鞭。倪二负痛,酒醒求饶。雨村在轿内笑道:“原本是这么个金刚么。我且不打你,叫人带进衙门渐渐的问你。”众衙役容许,拴了倪二,拉着便走。倪二乞求,也不顶用。
雨村进内复旨回曹,那里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那街上看热闹的三三两两传说:“倪二仗着有些力气,恃酒讹人,今儿碰在贾大人手里,只怕不轻饶的。”这话已传到他妻女耳边。那夜果等倪二不见回家,他女儿便到遍地赌场寻找,那赌博的都是这么说,他女儿急得哭了。世人都道:“你不用着急。那贾大人是荣府的一家。荣府里的一个什么二爷和你父亲相好,你同你母亲去找他说个情,就放出来了。”倪二的女儿听了,想了一想,“公然我父亲常说间壁贾二爷和他好,为什么不找他去。”赶着回来,即和母亲说了。
娘儿两个去找贾芸。那日贾芸恰在家,见他母女两个过来,便让坐。贾芸的母亲便斟茶。倪家母女行将倪二被贾大人拿去的话说了一遍,”求二爷说情放出来”。贾芸一口应承,说:“这算不得什么,我到西府里说一声就放了。那贾大人全仗我家的西府里才得做了这么大官,只需打发个人去一说就完了。”倪家母女欢欣,回来便到府里告知了倪二,叫他不用忙,现已求了贾二爷,他满口应承,讨个情便放出来的。倪二听了也喜爱。
不料贾芸自从那日给凤姐送礼不收,欠好意思进来,也不常到荣府。那荣府的门上原看着主子的行事,叫谁走动才有些面子,一时来了他便进去通报;若主子不大理了,不论本家亲属,他一概不回,支了去就完事。那日贾芸到贵寓说“给琏二爷存候”。门上的说:“二爷不在家,等回来咱们替回罢。”贾芸欲要说“请二奶奶的安”,生恐门上厌烦,只得回家。又被倪家母女催逼着说:“二爷常说贵寓是不论那个衙门,说一声谁敢不依。现在仍是府里的一家,又不为什么大事,这个情还讨不来,白是咱们二爷了。”贾芸脸上下不来,嘴里还说硬话:“昨儿咱们家里有事,没打发人说去,少不得今儿说了就放。什么大不了的事!”倪家母女只得相信。
岂知贾芸近来大门竟不得进去,绕到后头要进园内找宝玉,不料园门锁着,只得无精打采的回来。想起“那年倪二借银与我,买了香料送给他,才派我种树。现在我没有钱去打点,就把我回绝。他也不是什么好的,拿着太爷留下的公中银钱在外放加一钱,咱们穷本家要借一两也不能。他打谅保得住一辈子不穷的了,那知外头的声名很欠好。我不说算了,若说起来,人命官司不知有多少呢。”一面想着,来到家中,只见倪家母女都等着。贾芸无言可支,便说道:“西府里现已打发人说了,只言贾大人不依。你还求咱们家的奴才周瑞的亲属冷子兴去才顶用。”倪家母女听了说:“二爷这样面子爷们还不顶用,若是奴才,是更不顶用了。”贾芸欠好意思,心里焦虑道:“你不知道,现在的奴才比主子强多着呢。”倪家母女听来无法,只得冷笑几声说:“这倒难为二爷白跑了这几天,等咱们那一个出来再道乏罢。”说毕出来,另托人将倪二弄了出来,只打了几板,也没什么罪。
倪二回家,他妻女将贾家不愿说情的话说了一遍。倪二正喝着酒,便气愤要找贾芸,说:“这小杂种,没良心的东西!头里他没有饭吃要到府内钻谋事办,亏我倪二爷帮了他。现在我有完事他不论。好罢咧,若是我倪二闹出来,连两府里都不洁净!”他妻女忙劝道:“嗳,你又喝了黄汤便是这样有天没日头的,前儿可不是醉了闹的乱子,捱了打还没好呢,你又闹了。”倪二道:“捱了打便怕他不成,只怕拿不着由头!我在监里的时分,倒认得了好几个有义气的朋友,听见他们说起来,不独是城内姓贾的多,外省姓贾的也不少。前儿监里收下了好几个贾家的家人。我倒说,这儿的贾家小一辈子并奴才们虽欠好,他们老一辈的还好,怎样犯完事。我探问探问,说是和这儿贾家是一家,都住在外省,审理解了解进来问罪的,我才定心。若说贾二这小子他利令智昏,我便和几个朋友说他家怎样倚势欺人,怎样剥削小民,怎样强娶有男妇女,叫他们喧嚷出来,有了风声到了都老爷耳朵里,这一闹起来,叫你们才认得倪二金刚呢!”他女性道:“你喝了酒睡去罢!他又侵占谁家的女性来了,没有的事你不用混说了。”倪二道:“你们在家里那里知道外头的事。前年我在赌场里碰见了小张,说他女性被贾家占了,他还和我商议。我倒劝他才完事的。但不知这小张现在那里去了,这两年没见。若碰着了他,我倪二出个主见叫贾老二死,给我好好的贡献贡献我倪二太爷才算了。你倒不睬我了!”说着,倒身躺下,嘴里仍是咕咕嘟嘟的说了一回,便睡去了。他妻女只当是醉话,也不睬他。明日早上,倪二又往赌场中去了。不题。
且说雨村回到家中,休憩了一夜,将道上遇见甄士隐的事告知了他夫人一遍。他夫人便抱怨他:“为什么不回去瞧一瞧,倘或烧死了,可不是咱们没良心!”说着,掉下泪来。雨村道:“他是方外的人了,不愿和咱们在一处的。”正说着,外头传进话来,禀说:“前日老爷叮咛瞧火烧庙去的回来了回话。”雨村踱了出来。那衙役打千请了安,回说:“小的奉老爷的命回去,也不等火灭,便冒火进去瞧那个道士,岂知他坐的当地多烧了。小的想着那道士必定烧死了。那烧的墙屋往后塌去,道士的影儿都没有,只需一个蒲团、一个瓢儿仍是好好的。小的遍地找寻他的尸首,连骨头都没有一点儿。小的恐老爷不信,想要拿这蒲团瓢儿回来做个证见,小的这么一拿,岂知都成了灰了。”雨村听毕,心下理解,知士隐仙去,便把那衙役打发了出去。回到房中,并没提起士隐火化之言,恐他妇女不知,反生悲感,只说并无踪迹,必是他先走了。
雨村出来,独坐书房,正要细想士隐的话,忽有家人传报说:“内廷传旨,交看工作。”雨村疾忙上轿进内,只听见人说:“今天贾存周江西粮道被参回来,在朝内谢罪。”雨村忙到了内阁,见了各大人,将海疆处理不善的旨意看了,出来即忙找着贾政,先说了些为他抱冤的话,后又道喜,问:“一路可好?”贾政也将违别今后的话细细的说了一遍。雨村道:“谢罪的本上了去没有?”贾政道:“已上去了,等膳后下来看旨意罢。”正说着,只听里头传出旨来叫贾政,贾政即忙进去。各大人有与贾政关心的,都在里头等着。等了好一回方见贾政出来,看见他带着满头的汗。世人迎上去接着,问:“有什么旨意。”贾政吐舌道:“吓死人,吓死人!倒蒙各位大人关心,幸喜没什么事。”世人道:“旨意问了些什么?”贾政道:“旨意问的是云南私带神枪一案。本上奏明是原任太师贾化的家人,主上一时记取咱们先祖的姓名,便问起来。我忙着磕头奏明先祖的姓名是代化,主上便笑了,还降旨意说:‘前放兵部后降府尹的不是也叫贾化么?’那时雨村也在周围,倒吓了一跳,便问贾政道:“老先生怎样奏的?”贾政道:“我便渐渐奏道,‘原任太师贾化是云南人,现任府尹贾某是浙江湖州人。’主上又问‘姑苏刺史奏的贾范是你一家了?’我又磕头奏道:‘是。’主上便变色道:‘纵使家奴侵占良妻女,还成事么!’我一句不敢奏。主上又问道:‘贾范是你什么人?’我忙奏道:‘是远族。’主上哼了一声,降旨叫出来了。可不是诧事。”世人道:“原本也巧,怎样一连有这两件事。”贾政道:“事到不奇,却是都姓贾的欠好。算来咱们寒族人多,时代久了,遍地都有。现在虽没有事,终究主上记取一个贾字欠好。”世人说:“真是真,假是假,怕什么。”贾政道:“我心里恨不得不当官,仅仅不敢告老。现在咱们家里两个世袭,这也百般无法的。”雨村道:“现在老先生仍是工部,想来京官是没有事的。”贾政道:“京官尽管无事,我终究做过两次外任,也就说不齐了。”世人道:“二老爷的人品行事咱们都敬服的。便是令兄大老爷,也是个好人。只需在令侄辈身上严紧些便是了。”贾政道:“我因在家的日子少,舍侄的工作不大覆按,我心里也不甚定心。诸位今天提起,都是至相好,或许听见东宅的侄儿家有什么不奉规则的事么?”世人道:“没听见其他,只需几位侍郎心里不大友善,内监里头也有些。想来不怕什么,只需吩咐那儿令侄诸事留心便是了。”世人说毕,举手而散。
贾政然后回家,众子侄等都迎候上来。贾政迎着,请贾母的安,然后众子侄俱请了贾政的安,一同进府。王夫人等已到了荣禧堂迎候。贾政先到了贾母那里参见了,陈说些违其他话。贾母问探春音讯。贾政将许嫁探春的事都禀明晰,还说:“儿子动身短促,悲伤重阳,虽没有亲见,听见那儿亲家的人来说的极好。亲家老爷太太都说请老太太的安;还说今冬明春大约还可调进京来,这便好了。现在闻得海疆有事,只怕那时还不能调。”贾母始则因贾政降调回来,知探春远在他乡,一无亲故,心下不悦。后听贾政将官事阐明,探春安好,也便破涕为笑,便笑着叫贾政出去。然后弟兄相见,众子侄参见,定了明日清晨拜祠堂。
贾政回到自己屋内,王夫人等见过,宝玉贾琏替另参见。贾政见了宝玉公然比动身之时脸面饱满,倒觉安静,并不知他心里模糊,所以心甚喜爱,不以降调为念,心想“幸而老太太处理的好。”又见宝钗沈厚更胜先时,兰儿文雅俊美,便笑容可掬。独见环儿仍是早年,究不甚宠爱。休憩了半响,遽然想起“为何今天短了一人?”王夫人知是想着黛玉。前因家书未报,今天又初到家,正是喜爱,不方便直告,只说是病着。岂知宝玉心里已如刀绞,因父亲到家,只得操纵心服侍。王夫人家筳接风,后代敬酒。风姐虽是侄媳,现办家事,也随了宝钗等递酒。贾政便叫:“递了一巡酒都休憩去罢。”命众家人不用服侍,待明早拜过宗祠,然后进见。分配已定,贾政与王夫人说些别后的话,余者王夫人都不敢言。却是贾政先提王子腾的事来,王夫人也不敢悲戚。贾政又说蟠儿的事,王夫人只说他是作茧自缚,趁便也将黛玉已死的话告知。贾政反吓了一惊,不觉掉下泪来,连声叹气。王夫人也掌不住,也哭了。周围彩云等即忙拉衣,王夫人止住,重又说些喜爱的话,便安寝了。
次日一早,至宗祠行礼,众子侄都随往。贾政便在祠旁厢房坐下,叫了贾珍贾琏过来,问起家中业务,贾珍拣可说的说了。贾政又道:“我初回家,也不方便来细细查询。仅仅听见外头说起你家里更不比往前,诸事要慎重才好。你年岁不小了,孩子们该管束管束,别叫他们在外头得罪人。琏儿也该听听。不是才回家便说你们,因我有所闻,所以才说的,你们更该当心些。”贾珍等脸涨得通红的,也只容许个“是”字,不敢说什么。贾政也就算了。回归西府,众家人磕头毕,仍复进内,众女仆行礼,不用多赘。
只说宝玉因昨贾政问起黛玉,王夫人答以有病,他便暗里悲伤。直待贾政命他回去,一路上已滴了好些眼泪。回到房中,见宝钗和袭人等说话,他便独坐外间疑惑。宝钗叫袭人送过茶去,知他必是怕老爷查询工课,所以如此,只得过来安慰。宝玉便借此说:“你们今夜先睡一回,我要定定神。这时更不如早年,三言可忘两语,老爷瞧了欠好。你们睡罢,叫袭人陪着我。”宝钗听去有理,便自己到房先睡。
宝玉悄悄的叫袭人坐着,央他把紫鹃叫来,有话问他。“可是紫鹃见了我,脸上嘴里总有气似的,须得你去解说开了他来才好。”袭人道:“你说要定神,我倒喜爱,怎样又定到这上头了?有话你明儿问不得!”宝玉道:“我便是今晚得闲,明日倘或老爷叫干什么便没空儿。好姐姐,你快去叫他来。”袭人道:“他不是二奶奶叫是不来的。”宝玉道:“我所以央你去说理解了才好。”袭人道:“叫我说什么?”宝玉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心也不知道他的心么?都为的是林姑娘。你说我并不是负心的,我现在叫你们弄成了一个负心人了!”说着这话便瞧瞧里头,用手一指说:“他是我本不乐意的,都是老太太他们玩弄的,好端端把一个林妹妹弄死了。便是他死,也该叫我见见,说个理解,他自己死了也不怨我。你是听见三姑娘他们说的,临死恨怨我。那紫鹃为他姑娘,也恨得我了不起。你想我是无情的人么?晴雯到底是个丫头,也没什么大优点,他死了,我厚道告知你罢,我还做个祭文去祭他。那时林姑娘还亲眼见的。现在林姑娘死了,难道倒不如晴雯么,死了连祭都不能祭一祭。林姑娘死了还有知的,他想起来不要更怨我么!”袭人道:“你要祭便祭去,要咱们做什么?”宝玉道:“我自从好了起来就想要做一道祭文的,不知道我现在一点灵机都没有了。若祭他人,胡乱却使得;若是他断断俗俚不得一点儿的。所以叫紫鹃来问,他姑娘这条心他们打从那样上看出来的。我没病的头里还想得出来,一病今后都不记住。你说林姑娘现已好了,怎样遽然死的?他好的时分我不去,他怎样说?我病时分他不来,他也怎样说?所以有他的东西,我诓了过来,你二奶奶总不叫我动,不知啥意思。”袭人道:“二奶奶生怕你悲伤算了,还有什么!”宝玉道:“我不信。既是他这么念我,为什么临死把诗稿烧了,不留给我作个留念?又听见说天上有音乐响,必是他成了神或是登了仙去。我虽见过了棺材,倒底不知道棺材里有他没有。”
袭人道:“你这话愈发模糊了,怎样一个人不死就搁上一个空棺材当死了人呢。”宝玉道:“不是嗄!大凡成仙的人,或是肉身去的,或是脱胎去的。好姐姐姐,你倒底叫了紫鹃来。”袭人道:“现在等我细细的阐明晰你的心,他若肯来还好,若不愿来,还得费多少话。便是来了,见你也不愿细说。据我主见,明后日等二奶奶上去了,我渐渐的问他,或许倒可细心。遇着闲空儿我再渐渐的告知你。”宝玉道:“你说得也是。你不知道我心里的着急。”正说着,麝月出来说:“二奶奶说,天已四更了,请二爷进去睡罢。袭人姐姐必是说高了兴了,忘了时分儿了。”袭人听道:“可不是,该睡了,有话明儿再说罢。”宝玉无法,只得含愁进去,又向袭人耳边道:“明儿不要忘了。”袭人笑说:“知道了。”麝月笑道:“你们两个又闹鬼了。何不好二奶奶说了,就到袭人那儿睡去,由着你们说一夜,咱们也不论。”宝玉摆手道:“不用言语。”袭人恨道:“小蹄子,你又嚼舌根,看我明儿撕你!”回回头来对宝玉道:“这不是二爷闹的,说了四更的话,总没有提到这儿。”一面说,一面送宝玉进屋,各人散去。
那夜宝玉无眠,到了明日,还思这事。只闻得外头传进话来说:“众亲友因老爷回家,都要送戏接风。老爷再四推托,说:‘唱戏不用,竟在家里备了水酒,倒请亲友过来我们谈谈。’所以定了后儿摆席请人,所以进来告知。”不知所请何人,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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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曹雪芹
图:网络
修改: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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