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相片中的叙事诗
在伦敦的泰特现代美术馆(Tate Modern),我随意走进了一间展厅。这儿陈设的是南·戈丁(Nan Goldin)的拍照著作,我粗略地扫了一遍她的简介,便被一张异装皇后的相片所招引:两个异装男人坐在租借车里,一位戴着蓝色假发,另一位穿戴网眼T恤。他们都化着浓妆,直视镜头,描着乌黑眼线的眼里,盛满难言的郁闷,好像还有一点冤枉。看着这张相片,我脑海中冒出电影《紫醉金迷》里的白雪妖,他们真是有着相同的富丽和孤寂!只不过,白雪妖会在群众面前故意体现出怪癖的一面,两位异装男人却坦陈着毫不掩饰的软弱。
我凝视着这张相片,一分钟,两分钟……这时,从里间传来音乐,不少人都往那个方向涌。我也跟了进去,原本在大展厅里边还有一个小放映厅,音乐声便是从这儿传出去的。此时放映厅已挤满了人,有限的几排座位早被坐满了,我和余下的人一同站在后边,大屏幕上正在播映南·戈丁的拍照集幻灯片。人们都屏气凝思,我也很快被带进了戈丁的拍照国际。相片一帧帧闪过,五花八门的人轮流上台。其间有拥抱着的男男女女,有的相依相偎,有的火热亲吻,不管是什么姿势,他们都很投入,好像国际只剩下了此时,“不用为明日愁也不用为今日忧”(郑钧:《回到拉萨》)。这些相片极具说服力地向我展现了人类对陪同的需求——无论是好是坏,亲爱的,我需求你。我从中看到南·戈丁,不,看到了咱们对软弱的招领,它们在说:嗨,脱去你的铠甲吧,你不过是个巴望有人陪同、有人安慰的小东西。在陪同之外,另一些相片也表达疏离。其间最有名的莫过于南·戈丁的自拍照。相片上,她的男友布莱恩正坐在床边抽烟,她躺在床头,只显露半张脸。整张相片的色彩是暖黄,但它包含的心情并不温馨。布莱恩视界低垂,并不看向他的女友,好像在回绝沟通;而戈丁正从背面审察他,她的目光里有置疑、苍茫、不安。这张凝视与反凝视的相片,就这样甩出巨大的阐释空间,我从中读出了性别与操控,也接收到了孤单与虚无。几个月后,戈丁与布莱恩分手,他狠狠地打了她。所以戈丁拍下了闻名的自拍照《南被施暴后的一个月》(Nan One Month After Being Battered),将受伤的眼睛勇敢地暴露在镜头里。另一张表达疏离感的相片是拍照于1984年的《帕特里克和泰瑞的新婚之夜》,画面中的两个人也在拥抱,男人低垂着头,看不到表情;女性的脸被头发遮住不少,但我仍能感觉到她的神态有隐微的严重,没错,她是在拥抱,可她的思维并不在这儿,而是在另一个当地,她在抑制着某种心情,因而也释放出另一种杂乱的心情。在我看来,这些相片之所以令人心碎,并不是由于它们正面表达了极大的苦楚,恰恰是由于它们体现了难解的疏离。
城市里的边际日子、酷儿潮流、青年亚文明,都是戈丁前期拍照的重要主题。我注意到,她的相片大多是顺手拍下的,没有所谓的深思熟虑,不过便是日常片断的瞬间记载。由于是抓拍,许多相片都没有故意考究构图,内容(以“人”为主体)之生动,大大盖过了技巧。或者说,对技巧的放逐自身便是一种技巧,它使戈丁能集中力量去呈现日子中荫蔽的层落。一切的片断合在一同,整个拍照的系统就在意味与方式之间取得了平衡。我还注意到,这些相片大多拍照于关闭的空间内,墙面、柜子、床、沙发、浴缸等屡次呈现,而相片中的人,只要在如此关闭的空间才干打开实在的日子。一切都在向我暗示:尽管经过了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和嬉皮文明(Hippie)的洗礼,在戈丁拍照的年代(她于20世纪60年代晚期开端触摸拍照,1973年在波士顿举办了初次个展,创造持续至今),整个美国社会对亚文明的接收仍是有限的。
幻灯片上的相片被分为不同的单元,每换一次主题,背景音乐也随之替换。半途有人离席,我便找到一个空位,坐下来持续观看。在放映过程中,整个放映厅都是乌黑的,和电影院相同,只要台上的屏幕亮着光。在印象与音乐的两层带领下,我被引领到异样的时空,一种既悠远又了解的感觉在我心底复苏,我看到了日子原本的面貌:它并非一块被精心擦洗过的玻璃,而是毛毛躁躁的、人山人海的,有实在的痛苦和巨大的惋惜。我不断往回忆深处回溯,只觉自己一路走来,那条布满荆棘的路上也曾交叠着类似的经历。想到这儿,我不由眼眶一热。而使我感受至深的,仍是戈丁埋藏在镜头后边的那份满满的爱意,她是以多么的热心与尊重来面临被拍照的目标,她融入他们的日子,同欢欣,共悲欣,却不高高在上地评判或指示;在她的拍照姿势中,包含着一份热血般的悲悯。越往后看,我就愈加确认自己的判别:若非有巨大的爱和了解,她是无法拍出这些相片的。与此同时,我也在反观自己的一个观念:一向以来,我深信实在的含义存在于高处,咱们对含义的寻觅,只能回到形而上;而日常日子自身是无含义的,即便偶然会冒出零散的含义火花,也仅仅时刻短的、相对的。这也便是说,含义在诗中,在艺术中,而不是在凡俗的烟火里。但戈丁的拍照告诉我:即便是普通人、边际人,他们的日子也充满了喜怒哀乐,正是这些实在的纹路构成他们的整个生命。从这个视点来说,庸常也是一种含义;每一个来过这国际的人,其存在自身即为一种含义。所以,日常日子也应该被尊重,被了解。想到这儿,我的眼眶又是一热。
说了这么多,该来了解一下戈丁了。南·戈丁,1953年出生于美国华盛顿的一个犹太家庭。在她十一岁时,亲爱的姐姐自杀,给她带来无比的哀恸。由于姐姐生前未留下一张相片,戈丁从此对回忆也失去了安全感。十四岁时,正值芳华背叛期的戈丁离家出走。后来,她混迹于地下日子圈,与各种边际人成了朋友。也便是那段时刻,她开端拍照,如实地记载下朋友们的日子。她最负盛名的著作,莫过于《性的属国之叙事诗》(原名为The Ballad of Sexual Dependency,通常被译为“性依靠叙事曲”;结合著作内容和精力,我遂重译其名),跟着这部拍照集的出书,“私拍照”的概念诞生了。因而,戈丁又被认为是私拍照开山祖师。1994年,她与荒木经惟(Araki Nobuyoshi)协作出书了《东京之爱》(Tokyo Love),两位私拍照大师用东西融合的视界创造出独具匠心的私拍照镜语。近年来,戈丁的爱好转向了儿童拍照,面临孩子,她的相片又勃发出新的生机。
我一向看到幻灯片完毕。最终一张相片,是一扇黑色的门,门上画着两具白骨,它们正紧紧相拥。屏幕上最终一行文字,则是“献给我的姐姐”。离开泰特后,我一路都在回味着戈丁的拍照,不知不觉已走过了黑衣修士大桥(Blackfriars Bridge)。这时,我昂首看见一群飞鸟划过天边,忽然就理解了,戈丁的相片之所以抓心摄魄,不仅仅由于它们实在,并给予日常日子无限的敬意,还由于它们一直在诘问生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