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清平乐》(原名《孤城闭》)里,王凯扮演宋仁宗
我一直都不加粉饰自己对北宋第四任皇帝宋仁宗赵桢的推重。或许右边的朋友会不以为然:你果然有稠密的“明君情结”、“人治思维”。而左面的朋友恐怕也会不以为然:赵桢算什么?你要捧也应该捧汉武帝、唐太宗、明太祖、康熙、乾隆嘛,那才是雄才大略、励精图治的有为之君。
确实,跟这些雄主比较,宋仁宗无疑是一名庸常的君主,既无天纵之英明,也未有什么不了起的功业,乃至连个供坊间文人传诵的“游龙戏凤”故事也没有。不过,宋仁宗本身尽管资质平凡,但整个仁宗朝,却是“钜公辈出,尤千载一时也”。明人评“唐宋八我们”,其间六位就呈现在宋仁宗朝: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曾巩。
宋仁宗朝的牛人名单,咱们还能够拉得很长:范仲淹、吕夷简、杜衍、庞籍、包拯、韩琦、富弼、文彦博、狄青、张方平、赵抃、范镇、司马光、吕公著、吕公弼、吕大防、吕惠卿、曾布、章惇、范纯仁、柳永、晏殊、宋庠、宋祁、梅尧臣、苏舜钦、蔡襄、张载、邵雍、周敦颐、程颢、程颐、沈括、苏颂……这些名动一时的政治家、文学家、哲学家、科学家,全都是在仁宗朝登上前史舞台。仁宗朝人材之盛,前史上基本上没有一个年代能够比肩。难怪苏轼说:“仁宗之世,号为多士,三世后代,赖以为用。”
如此看来,宋仁宗的为政之道,其实并不简略。
假设让我用一个词来归纳仁宗皇帝的个人性情与从政风格,我会挑选“抑制”。对君主而言,我以为抑制便是最大的美德。宋仁宗是一位能够自觉地抑制自己的愿望、热情、执见的君主,许多宋笔记都记载了仁宗皇帝方面的美德。
先来看北宋魏泰《东轩笔录》录入的两则轶事。其一,仁宗“春日步苑内,屡回忆,皆莫测圣意。及还宫,顾嫔御曰:‘渴甚,可速进热水。’嫔御曰:‘官家何不外面取水,而致久渴耶?’仁宗曰:‘吾屡顾,不见镣子(掌管茶水的宫人),苟问之,即有抵罪者,故忍渴而归。’”其二,“仁宗一日晨兴,语近臣曰:‘昨晚因不寐而甚饥,思食烧羊。’近臣曰:‘何不降旨取索?’仁宗曰:‘比闻禁内每有取索,外间遂以为制,诚恐自此逐夜宰杀,则害物多矣。’”为免旁人劳累和开了恶例,仁宗皇帝宁可忍耐饥渴。确实可贵。
南宋施德操《北窗炙輠录》记有一则类似的故事,不过情节更富戏剧性。“仁宗一日视朝,色不豫,大臣进曰:‘今天天颜若有不豫然,何也?’上曰:‘偶不快。’大臣疑之。乃进言宫掖事,以为陛下当保养圣躬。”大臣以为皇帝贪心美色、房事过度,才导致身体不舒服,所以含蓄劝皇上节欲。“上笑曰:‘宁有此?夜来偶失饥耳。’大臣皆惊曰:‘何谓也?’上曰:‘夜来微馁,偶思食烧羊,既无之,乃不复食,由此失饥。’大臣曰:‘何不令供之?’上曰:‘朕思之,于祖宗法中无夜供烧羊例,朕一同其端,后世后代或踵之为故事,不知夜当杀几羊矣!故不欲也。’”
更为可贵的是,宋仁宗深知,作为一国之君,假设不加控制地放纵自己的热情与愿望,便意味着朝廷的权利将得到扩张;而权利的每一步扩张,则意味着民间社会的权利与生机将一步一步畏缩、失守。《北窗炙輠录》载有一事,可为佐证:一日深夜,仁宗“在宫中闻丝竹歌笑之声,问曰:‘此何处作乐?’宫人曰:‘此民间酒楼作乐处。’宫人因曰:‘官家且听,外间如此快活,都不似我宫中如此冷萧瑟落也。’仁宗曰:‘汝知否?因我如此萧瑟,故得渠如此快活。我若为渠,渠便萧瑟矣。’”
在宋仁宗身上,最为可贵的美德,其实不是体现为对食色吃苦的控制,而是对君主权利的自我抑制。“人主居崇高之位,持威福之柄”,假设不知控制自己的权利,绝非国家与万民之福。历代不乏并不寻求物质享受但却极度贪权的帝王,如明朝崇祯皇帝,清代雍正皇帝,他们对国家的管理均以严格、独裁、冷若冰霜著称。而宋仁宗在位虽久达四十余年,却从无揽权自专的体现。
历代帝王揽权,常用的办法便是绕过宰相领导的政府(明清两朝更是不置宰相,皇帝自任政府首脑),直接下发“手诏”、“内降”指挥政事。仁宗皇帝并非没有下过手诏,但都不是出于揽权之意,本来“帝性宽仁,宗戚近幸有求内降者,或不能违故也”,有些近臣向皇帝跑官要官,仁宗性质软,不好意思严词回绝,只好下一道手诏,请宰相给予破格提拔任用。
但仁宗也知道这是损坏法制的工作,又事先给宰相打好了招待:但凡我下发的手诏,你们不用遵行,退回来就行了。如康定元年(1040)十月,仁宗诏:“自今内降指挥与臣僚迁官及差遣者,并令中书、枢密院具条执奏以闻。”皇祐二年(1050)九月,又诏:“内降指挥,百司执奏,毋辄行。敢缘由干请者,谏官、御史察举之。”宋仁宗做不到绝不私发手诏,却明言他的手诏“毋辄行”,这便是君权的自我抑制。
从前发生过一件很风趣的工作,能够阐明宋仁宗的御笔手诏并不怎样管用。“至和、嘉祐间,嫔御久不迁,屡有干请,上答以无典故,朝廷不愿行。或奏曰:‘圣人出口为敕,批出谁敢违?’上笑曰:‘汝不信,试降敕。’政府果奏无法,命遂寝”。今天许多人好像还象那个妃子相同以为“圣人出口为敕”,金口玉方,一句顶一万句,其实没那么回事。宋代皇帝自己的定见被政府体系辩驳回去的比如比比皆是。
正史也有记载:高若讷任枢密使时,“凡内降恩,若讷多覆奏不可”;杜衍为宰相,“每内降恩,率寝格不可,积诏旨至十数,辄纳帝前”。嘉祐元年(1056),由于开六塔河失利,淹死数千人。朝廷差遣御史吴中复“往澶州鞫其事”,仁宗既怒且急,一再给吴中复发手诏,指示查案定见,“一日内降至七封”。吴中复带着七封手诏去见仁宗,将手诏还给皇帝,说:“恐狱起奸臣,非盛世所宜有。臣不敢奉诏,乞付中书行出。”意思是说,皇上你有什么定见,请走法定程序,私自下发的手诏,恕不奉行。宋仁宗呢,只能表示同意,“上从之”。
宋仁宗还从前想过一把大法官的瘾,“时近臣有罪,多不下吏劾实,不付有司议法”,仁宗自己当法官,直接给这些近臣判罪。这儿的“近臣”,当为皇帝身边的内侍、私臣,归于皇室家奴,仁宗以家法私自处置他们,理论上也无大不当。但谏官王贽仍是站出来反对:“情有轻重,理分故失,而悉数出于圣断,前后差异,有伤政体,刑法之官安所用哉?”王贽明显以为,司法是一门专业的技艺,“情有轻重,理分故失”,这儿面的细微处,君主未必知晓,假设“悉数出于圣断”,便不免会由于不专业而呈现“前后差异”的判决,闹出“有伤政体”的笑话。何况,君主当了法官,又名专业的司法官往哪里摆?因而,王贽提出,“请自今悉付有司正以法”。宋仁宗不敢要强,“许之”。
这段前史记载,让我不由得联想到17世纪初英国大法官柯克与国王詹姆斯一世的故事。话说有一回,詹姆斯一世闲得无聊,便想到皇家法院亲审几个案子,不曾想被首席大法官柯克爵士回绝了。国王责问:“为什么我不能审理案子?”柯克答复:“不错,天主确实赋予陛下极其丰富的常识和无与伦比的天分;可是,陛下关于英格兰王国的法令并不通晓。法官要处理的案子动辄触及臣民的生命、承继、动产或不动产,只要天然理性是不可能处理好的,更需求人工理性。法令是一门艺术,在一个人能轻松的取得对它的知道之前,需求长时间的学习和实践。”
这两个故事有些类似,不过结局却大不相同。在柯克的故事中,“詹姆斯怒发冲冠,柯克爵士感觉到落在他头上的悉数力气,忙不迭地请求陛下怜惜他、宽恕他”,随后柯克被革职。而另一个故事中的宋仁宗,却不得不采用了谏官王贽的定见。能够说,宋仁宗比詹姆斯一世更会抑制自己的权利欲,也更尊重司法的独立性。惋惜今天许多引述柯克故事的我国法学者,往往只会告知你故事的上半场,而不交待下半场,更不会告知你宋仁宗与王贽的故事。
假设我一再引用宋仁宗的自我抑制的美德,按今天盛行的思维习惯,不免会被讥为是“人治思维”、“明君情结”的流露。我还能够猜到会有朋友要宣布劝诫:“君主的美德是靠不住的,准则才靠得住。”其实呢,当咱们提到仁宗皇帝的手诏屡次被驳回时,说的恰恰便是宋代的政制。
文字丨本文首发于《腾讯·我们》,作者吴钩
图片丨来自网络
修改| 周郎顾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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